內容提要:我希望還是給下一代一個好的印象,我們的國家是美好的,我們國家是法治社會。我希望下一代不要重復我的覆轍。我受的已經夠了,我希望我的下一代,還有我親人的下一代,都會喜歡這個國家,以自己是中國人為榮和驕傲
“我希望還是給下一代一個好的印象,我們的國家是美好的,我們國家是法治社會。我希望下一代不要重復我的覆轍。我受的已經夠了,我希望我的下一代,還有我親人的下一代,都會喜歡這個國家,以自己是中國人為榮和驕傲” 斗提機鏈條
28歲的許帥左手腕上戴著串轉運珠。紅繩拴著幾小塊兒白綠色的翡翠,進價一塊八,最近剛擺上地攤的許帥將其賣到兩塊錢。 NE鏈條
“不是好翡翠,加工手鐲的時候崩的碎料,本身也是打掃一下扔了的,又給加工成轉運珠了。……(相當于)一種心靈寄托,你絕望的時候戴著轉運珠,也許能轉轉運。”
中專時學的獸醫專業,懂俄語和英語,祖輩世代務農的山東濰坊坊子區東王松村村民許帥能說會道,娶了一個英國媳婦,轟動當地。他執著地撥打市長熱線、國土局投訴、110報警,向信訪辦、外事辦、檢察院、法院反映、交涉,落下“刺頭”的名聲。他曾經信仰知識和法律,現在,他祈禱:“說不定哪一天會有一個幸運的事降臨到我身上,就這么活下去。”
一件小事
如果從征地的角度說,這是件再小不過的事。
2011年的一天,許帥的父親接到區委的征地電話,一畝補償700元。許父心疼自家的一級良田,討價還價:一畝地每年純收入1500到3000元,每畝補償1500元也好呀。
請求遭拒。對方留話說,3天之后來收地,到時候不交,就要抓你們。
許父有心臟病,害怕了,跟兒子商量:咱也沒什么關系,咱就交了吧。
許帥開始告狀。他打電話給市長熱線、公安局、國土局,對方的回復都是:他們說抓你,有證據嗎?他們說占地,占了嗎?“沒有。還沒有。他們說‘3天之后’。”“那到時候你再打電話吧。”
告狀惟一得到“積極”回應的是在百度貼吧。許帥寫道:“我已經打電話告訴妻子了:在英國倫敦好好生活別回來了,好好撫養孩子,再找個好人嫁了吧。我已經活膩了,他們強占土地之日,我就以死相拼……”
當時,因為沒有“準生證”,擔心孩子降生后沒有戶口,許帥的妻子喬安妮回英國生產。但涉外家庭的因素因為許帥的魚死網破言辭受到關注,有外媒打來電話要求采訪,鎮上領導趕緊安撫:你別鬧了,征地的事先扔一扔,緩一緩,我們先不征了。
“我覺得剎那間就晴天了,感覺這個社會制度還是有一點希望的,并不是那么黑暗的。”對方讓步,許帥反而過意不去:“我看見那個開發商也不錯,給我們村里修了一條路。我覺得開發是個好事,招商引資帶來經濟發展,還改善了我們村里的環境,還給我們村的村民提供了就業。我是一個新時代的人,頭腦不是頑固不靈。我就跟我爸說,咱們簽了吧,這個地雖然是違法的,好處還是大于壞處的……”
依然還是700元一畝,許帥家的地被征用。附加回報是喬安妮不再抱怨“出門就是泥巴”了,代價卻是“你們家上了黑名單了,以后要小心點”。在村委工作的同學這樣提醒許帥。
征地風波過去一年后,許帥的爺爺要在自家的老房宅基地上蓋房,為了周全,他們給村里遞了建房申請,還交了200元錢。許帥說,當時村里的回復是,本身就是你們自己的地,你們蓋吧。
結果房子蓋到一半,“鎮上來人拖著我爺爺,當著他的面把房子掀了。”來人說這地已經轉賣他人,新主人是一對母女,在現場與許帥一家爭吵起來。喬安妮當時懷著第二胎身孕,對方有言辭侮辱,許帥氣不過,“我媳婦萬水千山地從英國嫁到中國山東農村容易嗎?吃得不好、穿得不好,在農村,她受這個侮辱,她向我求救,我能不管嗎?當時我就打了那個人兩耳光,我踹了她腰部,(左)胯這個地方,踹了幾腳。”當時110已經趕到,拽住許帥,對方很快撤離了。
許帥的爺爺現場吐血。經查其患有癌癥,從此一病不起,兩個月后去世。臨終前,爺爺只剩200塊錢留給許帥,讓給其無緣相見的未來曾孫買東西,話畢,吐了一床血,死了。
爺爺死后第五天,許帥的兒子出世。
“感覺是一個走了、一個來了,都是我親手弄的。感覺人生一下子突然明白了,生老病死就是這樣,都是命。”
許帥為連累爺爺遭受打擊、過早死亡心有不安,他自己的問題也越來越復雜。在建房現場發生沖突4天后,許帥接到警方電話說,被他踹了腰部的女士,被鑒定為韌帶撕裂,屬輕傷,“你涉嫌犯罪。”
兒子出生后第八天,許帥越想越冤枉,領著老婆,抱上孩子,去了濰坊市信訪局。
“我就把這個事全說說。(結果信訪局)他們怎么說?你這么有能耐,你上英國大使館就好了。”
上訪回來的當晚,許帥一家就在自家門口被一伙來路不明的人打了,父母受傷,他被電棍擊暈。沒人去碰喬安妮,她抱著孩子驚恐地哭叫。
“我們報了警。110怎么說?‘許帥,你別沒事找事,你以前還有個輕傷案子沒有了結。’……他們就來到現場,怎么說?‘我不能聽你一面之詞,你說別人打你了,你有什么證據?"
最后,許帥簽了案件了結書“村民內部紛爭”。
國際事件
如果從涉外的角度說,道是“涉外無小事”。
許帥很清楚,如果不是因為喬安妮,家里這點事,壓根不會有記者來采訪。
今年清明節,許帥帶著喬安妮和一雙兒女給老人上墳。村里惟一的公墓區就建在許帥家被征用的土地不遠處。那塊合同上寫明“種植黃煙”的土地,現蓋著烤煙廠房。爺爺的墳上長滿草,許帥越想越凄涼,就跟媳婦說,我們去上訪。許帥抱著兩歲半的女兒,喬安妮抱著幾個月大的兒子來到區政府。遭到驅趕和推搡后,許帥抱著女兒摔倒在地,原本哇哇大哭的孩子嚇得一動不動。喬安妮發瘋似地沖上來,怕許帥把孩子壓壞。全家人就趴在區政府門前哭。
圍觀的人越來越多。有其他訪民說許帥幸運,如果不是有個外國老婆孩子,不僅不會有人理睬,估計被抓走了都沒人知道。也有人冷嘲熱諷,說他無能,就知道拿老婆出來“賣味兒”。還有人不解,他為什么沒離開中國。
許帥曾經申請過3次英國探親簽證,都遭拒簽。卡梅倫就任英國首相后,移民政策也更加苛刻,許帥和喬安妮夫妻倆達不到要求。
上前來驅趕他們的人也刺激他:“有本事你跑到外國使館去。”
“當時我真的想跑去。但是我就想,我千萬不能走這一步,如果走了這一步,我的下場會非常悲慘。因為我們是平民,到最后還是一個政治犧牲工具,我不想被一些外國媒體利用。”
早在拆房現場受辱罵后,喬安妮就提出給英國大使館打電話,被許帥制止。因“致人輕傷”、“涉嫌犯罪”后,許帥反倒接到英國大使館的電話,告知有人投訴他犯罪,請求英國政府接走喬安妮和兩個孩子,讓他服刑。喬安妮跟大使館說明了當日的沖突情況,英國大使館表示關切其公民在中國的安全。
其后,英國領事曾到許家家訪,市、區、鎮上的領導擠了一屋子。許家人嚇得幾乎沒說話,喬安妮說自己不適應這里,想回去。但她最終以“懷孕已近八個月,航空公司不便接收”為由暫緩回國。
“因為我媳婦不傻,她知道她走了之后,我肯定會(被)抓起來。”許帥說。
清明節的上訪,迫使鎮上領導答應,在職權范圍內,把許帥的案子“壓到底”。結果許帥回家后接到通知,檢察院已就其致人輕傷一案,提起公訴了。
“我希望……”
如果從一個小人物的生活來說,這是他自認命運不濟的又一例證。
正在取保候審階段的許帥,反復研究中國征地和英國移民的法律,以及中英兩國關于國籍方面的規定以確定自己兩個孩子的身份。按照他的理解,兩國都承認兩個孩子具備本國國籍,他們都有英國護照,都沒有中國戶口,連疫苗都打不成。因為兒子是在中國出生,英國護照上沒有進入中國的記錄,所以如果他要去英國,還必須申請中國公民出境簽證。但同時,中國農村出生的他,沒有分配土地,也不能上醫保。
許帥無數次構想過自己和家庭的前途。妻女都好說,就是兒子有點身份糾葛,“只要我兒子拿到了一次性出境證,在北京上了飛機出去了,出去了他們就管不到了,人家就是英國人了。就跟鯉魚躍龍門一樣。”
最難辦的是許帥自己。
一方面,他羨慕英國的生活,自由、有保障。另一方面,他顧慮孝道,尤其在與基層政府發生矛盾之后,堅持不離國土的父母讓他無法割舍。一方面,他清楚孩子們最終還是要回英國生活,這對他們的未來有益。另一方面,父母不希望兒媳離開,如果必須要走,至少也要留下來一個孩子,“孩子是農村人活下去的動力”。
許帥上面有兩個姐姐,當年父母因為超生而離開村莊,一路乞討到了中蘇邊境,賣豆腐為生。許帥和中蘇小伙伴一起成長到3歲。回到山東鄉村后,許帥開始過擔驚受怕的日子,計生的人一上門,他就和姐姐鉆到床下。因為沒有戶口,許帥長期無學可上。80年代末,家里花4000塊錢給他上了戶口,幾乎傾其所有。考學時許帥爭氣,中專的錄取通知書上,農轉非的榮耀、“國家干部”的未來,讓這個農家賣了所有牲口,供男娃上學。誰知,畢業不包分配,不能留在城市的許帥,農村的土地也沒有得到保留。耕種著父母的土地,還被廉價征走了一半。連原本開了幾年相安無事的獸醫站,也因為突襲的嚴苛規定而不得不關閉。家里除了還剩4畝地,就只有靠許帥賣轉運珠的小地攤謀點營生。
小時候上學,每家都要交300塊錢,“集資建校”,學校建成后,屬于國家。現在,土地也像當年的學校一樣,好像握在你手里,但卻什么也握不住。
在中蘇邊境的成長經歷讓許帥學會了俄語。他2009年到海參崴務工,碰到在集市上因無法溝通而手足無措的喬安妮時,幫了她大忙。后來兩人相戀,喬安妮嫁到他的老家。那時的她以為,中國“家家戶戶都會武功,飛檐走壁;中國農村都是那種古建筑”。
他的妻子已經無法忍受現今的生活。在經歷幾次沖突場面后,她就像剛生產后的受驚母貓,暴躁、多疑,恐懼和提防任何對孩子造成傷害的可能。
在中國將近四年,喬安妮經歷了中國的葬禮,披麻戴孝,燒紙磕頭。
她和丈夫經過縣城,看到勞務市場上人們舉著牌子:“泥瓦匠”、“木工”、“刮瓷”。看不懂漢字的她問:他們是在上訪嗎?
她偷偷做過幾天英語輔導班,丈夫告訴她,孩子們課間議論的都是父親的工作職位和自己衣服的品牌及價格。
她不能理解的事情太多了。但解決方法只有趕快離開。
移民的事情,許帥也反復考察,但現有的門檻太高,指望靠正常移民解決他身處的鄉村矛盾,無法實現。而采取強行闖館等過激手段,即便能夠實現,也意味著他會被宗族親友們記恨一輩子。他擔心,如果將來姐姐的孩子們想要考公務員怎么辦?政審關不是一下子就被“咔嚓”了嗎?
“我希望還是給下一代一個好的印象,我們的國家是美好的,我們國家是法治社會。我希望下一代不要重復我的覆轍。我受的已經夠了,我希望我的下一代,還有我親人的下一代,都會喜歡這個國家,以自己是中國人為榮和驕傲。”